第七章 波兰之鹰

“大哥，”明诚关严了门，径直走向明楼的办公桌，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天早上最新截获的特高课密电——波兰之鹰即将到港。”

波兰之鹰，即日本议会的贵族院成员长谷川刚。因为曾经以武官的身份被派驻波兰使馆，所以被日本军方称之为“波兰之鹰”。此人现在日本陆军参谋本部作战部任职。

长谷川刚这个人可说是毫无人性，他参加的对华的细菌战，使得难以计数的中国同胞饱受折磨而亡。所以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明楼心中的厌恶之感立即浮上面容，没好气地问道，“他来做什么？”

“此次，他是作为日本天皇的特使，从香港启程来上海视察上海驻军的情况。”

明楼沉默着踱步到窗边，明诚知道他在思考些什么，也就没有出声打扰，静默地跟在他身后等待他的指示。过了一会儿，明楼缓慢地说道，“做了他。”

明诚已经猜到明楼会有这样的打算，于是立刻点了下头，回应道，“我去。”

谁知明楼竟摇了摇头，拒绝了明诚的提议，“不，这一次我要小题大做。”

“你的意思是……？”明诚心里隐隐约约形成一个猜想，却还是等待着明楼说出那个明确的答案。

“给毒蜂发报，波兰之鹰到港，执行狙杀任务。”明楼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割断心中最后一丝牵绊，“让明台去。”

明诚沉默了半晌，轻轻吐出一句“大哥……”。他心里挣扎着想要再劝一下明楼，可内心深处又清楚明台已经一脚跨过了抗日之路的分界线不可能回头。但他最心疼的是，明楼要面对着是自己亲手把自己的弟弟、自己救命恩人的儿子完完全全地推到了分界线的那头这个事实。

明楼挥了挥手，明诚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开口了，只是蹙着的眉心，始终无法展颜。

早饭时，明镜说打算明天去香港看看明台。

这话倒也不假，只是她还暗自携带了价值相当于一整箱黄金的紧俏西药。

明楼点了点头，对此只装作不知晓，反而笑眯眯地向明镜提议道，“大姐，您这次去香港，我给您订酒店？”

“大姐答应了？”明诚正在院子里等在车子旁边，看见明楼走过来边打开车门边小声问道。

“答应了，她肯定是想看看我到底在耍什么花样。”明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摘了手套坐进车子里，“我托大姐给我捎一封信回来。”

“大姐肯定会拆开看的。”明诚笑了一下，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

“是啊，”明楼也淡笑了一下，“信只是一封再平常不过的信，玄机都在信封上。”

信封上如写兄启，代表粉碎计划正式启动；如写弟启，则代表暂停一切计划。

明诚想到前天晚上临睡时明楼跟自己讲的这个计划，不由得有些心疼起被蒙在鼓里的大姐了。

车子平稳地驶在了开往市政府办公厅大楼的路上，明楼掏出公文包里的金丝框眼镜擦着镜片，敛了神色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我在香港皇家酒店预定了两间房，509和421，与目标的距离是最佳射程。”明诚笃定地答道。

“好。”明楼满意地点了点头，“接下来就只有一件事情了，速度。”

到了执行计划的傍晚，明楼为避免惹人怀疑让明诚先将自己送回了明公馆，然后独留明诚一个人去等候消息。

他坐在书房里，什么都看不进去，只觉得等待的每一秒都是煎熬，他甚至会在某一秒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坚持把明台带回来，后悔自己亲手把明台推到一条没有退路的道路上，后悔自己为了民族大义牺牲了自己的家人。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动摇，即使再来一次，明楼还是会做相同的选择——没有国哪来的家呢？

明诚推门快步走进来，听到脚步声的明楼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急迫地问道，“怎么样？”

“行动成功了。”明诚说道。

明楼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坐了下去，他的肢体虽不再紧绷着，面上却没有一丁点儿轻松的感觉。

明诚知道原因，这样的明楼看在他眼里令他觉得心疼极了，但却也只能干瘪地安慰道，“大哥，不管怎么说，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这一关过去了，可以后呢？”明楼望向窗外，原本明晃晃的月亮被乌云半遮半蔽，只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他继续喃喃地说着，“从今天起，明台再也无法回头了，他会一直生活在黑暗里。”

明楼起身取出柜子里的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又递给明诚一杯，他走到窗边，视线只是漫无目的地落在窗外，“人的命运有时候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他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会卷着你走，身不由己。”

明诚也跟随着明楼走到窗边，站在明楼身侧，他能理解明台，因为自己又何尝不是背着大哥参加了共产党，只因一腔热血想要报国保家。他面向明楼，试图安抚他，“明台既然能跨出这一步，就说明他有能力面对以后的局面。”

明楼点了点头，“我了解他，我也相信他。但是我不能相信，把他推向战场的竟是我自己。”说着，明楼就觉得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梗住了，再发不出声音来。

明诚听着明楼渐渐哽咽的声音，也只能轻轻地唤一声，“大哥……”

明楼收回视线，最终落在明诚写满了担心的脸上，他放下手中的高脚杯，扯出一个笑容来，“过来。”他对明诚说。

月色从他身侧的窗外洒了进来，晦暗不明，明诚有些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却还是听话地向前迈了一步。

“让我抱抱你。”明楼的声音又轻又缓，软软地打在明诚的心尖儿上。

明诚将手中的高脚杯也放在窗台上，和明楼的杯子并在一起，感觉到明楼将脑袋搭在了自己的颈间。

明楼搂住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他幽幽地用气音说着，“只有在你怀里，我才能有一丝的松懈，才能感到一丝的平静。”

明诚觉得眼眶有些发烫，他瞪大了眼，眼珠不停地转动，只是一不小心地微微眨动了一下，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波兰之鹰”之死，使得日本高层震怒，身在中国的南田洋子自然也就承受了更多压力以及对她工作能力的质疑。但由于长谷川刚是在香港被狙杀的，距离上海甚远，南田洋子也找不到一个明确的可以承担罪责的人，所以只好寻了个由头，狠狠地训斥了76号的工作不力，算是撒了气。

对此，明楼和明诚可谓是乐见其成。

明楼白天刚安慰了跑来找自己“哭诉”的受气的小师妹，下班回到家就忍不住开了一瓶上好的香槟。

明镜这一趟去香港还没有回来，顿时觉得自己自在了又当家作主了的明楼端着酒杯放着舞曲围着在客厅画画的明诚转悠，心情甚好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明诚说着话，反而是醉心艺术的明诚懒得搭理他，直恨不得将他撵出去。小丫鬟阿香在一旁偷乐。

“怎么又想起画画了？”

明诚笔下没停，只是余光瞥了明楼一眼，反问道，“那你呢？怎么又想起来喝酒了。”

明诚这嘴要是厉害起来，明楼是真恨不得直接上前去咬一口，他就是吃准了阿香还在这儿，自己拿他没辙。明楼忿忿地将视线转向画布，“画好了准备挂哪儿啊？”

明诚想了一下，终于认真地询问明楼的意见，“挂客厅怎么样？”

“客厅啊……”明楼仔细打量眼前的画，“你的这幅画小了点儿。”

明诚停下笔，转过头来，理直气壮地说道，“精致啊。”

“精致？”明楼哼了一声，“色调和光线调的还不错，空间层次弱了点。”

“我就是想弱化空间，突出色彩。”

明楼“啧”了一声，指着明诚的鼻尖，“不谦虚。”

明诚得意地笑了起来，转回头继续专心画画，不再理他。明楼见状便又凑上前去，“这幅画叫什么名字啊？”

“一幅风景画要什么名字啊。”明诚这次看也不看他，只顾着画画，敷衍地说了一句，“无题。”

“无题？”明楼倒也不在意，又饮了一口香槟，自说自话，“我想管它叫——家园。”

听到这个词，明诚再也没法儿继续无视明楼了，他悄悄地翻了明楼一眼。他当然知道明楼的意思，可阿香还在这儿呢，他也不敢回应什么，只能继续沉默着。

倒是站在一旁的阿香先出了声，“家园？大少爷，谁的家是这个样子的啊？”

“我想我以后的家应该就是这个样子。”明楼似乎沉浸在那幅画面里无法自拔，他神色愉悦地比划着，“湖畔旁，树林边。”

明诚这回是真的要动手将他撵出去了。

阿香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您啊，就自己住吧。这大小姐和小少爷肯定不去。”

明楼撇了撇嘴，“都不来才好呢，我一个人住着清净。你看我这几天多清静啊。”说完，又赶忙低下头紧张兮兮地问明诚，“哎，大姐这两天是不是快回来了？”

明诚瞪了他一眼，“大姐说先去趟苏州，过两天再回来。”

明楼便又开心起来，“啊，那我还能再清净两天。”

正说着话，电话铃突然响了，阿香跑去接起来，说是一位“梁先生”打来找“明诚先生”的。

明诚和明楼对视了一眼，明楼点点头，顺手接过明诚手中的画笔，让他过去接电话。两人心里暗忖，不知道这梁仲春又要做什么事情。

梁仲春这事儿急，说话便也没那么多弯弯了。原来是他私下做着鸦片膏走私的买卖，眼下有一批货被压在了吴淞口，求着明诚给放行呢。

“阿诚兄弟，一成，我分你一成利怎么样？”电话里，梁仲春的声音说不出的焦急。

明诚听出他这批货是真的急，心下顿时有了打算，“一成啊……”他偏过着头看着明楼笑，偏偏还装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道，“如果让明先生知道的话，他会扒了我的皮的。”

明楼看着明诚装的十成像的模样，笑着点了点他，似是宠溺地在说：“你啊。”

最后明诚硬是从梁仲春手里抠出来了三成利，这才答应半个小时之后在吴淞口聚头提货。

明楼拿着画笔在明诚的画上涂涂改改，看到明诚挂了电话，方才出声道，“狮子大张口啊。”

明诚从衣架上取下大衣和围巾，玩笑着说，“不然拿什么钱给你的旧情人买珍珠项链啊。”

明楼也不恼，笑着问他，“那这次挣的钱给你买戒指，好不好？”

明诚翻了他一眼，“不好，我挣的钱我说了算。”

“哎！”明长官不乐意了，“我不管啊，你要是不给我分一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带。”

明诚受不了他小孩一样幼稚行为般的笑起来，往门口望了一眼，见阿香已经离得远了，他走到明楼身边，微微俯下身，飞快地在他的脸颊上印了一个吻，“我走了，别弄坏我的画啊。”他轻快地起身，边告诫明楼边往门口走去。

明楼继续挥舞着画笔，嘴里嘟囔着，“画的是我家，又不是你家。”好似刚刚的一吻没发生过一般，嘴角却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

谁料明诚还未走远，从门口探头进来，“那你到时候可别求着我去住啊。”说完，又嗖地消失了。